美国女性主义者、哲学家 Donna J. Haraway 在 1984 年发出这样的呼声,与上世纪 60 年代极左女性主义者的立场完全不同。在「女人不需要男人,就像鱼不需要自行车」的语境里,二元对立的性别问题依然还被放置在同一个天秤(尽管它并不平衡)之上,但 Haraway 的宣言,不再着重分析两性关系之间应该如何平衡,而是更看重于如何建立一个新的世界。赛博格的概念创生至今有 60 多年的历史。1960 年,美国罗兰克州立医院的两位研究者 Nathan Kline 和 Manfred Clynes,在向伦道夫空军基地递交的报告《药物、太空和控制论:赛博格的进化》中提出了赛博格的想法,后在美国《宇航学》杂志发表了《赛博格与太空》一文,「赛博格」这一概念逐渐流传开来。
「赛博格」为 Cyborg 的音译,寓意着「半机械人,即人的身体部分器官被用机械替代」,即人类与电子机械的融合系统。如果觉得它晦涩,科幻电影中关于「赛博朋克」式的场景及人体改造,或许能让人更快地感受它。《攻壳机动队》中晦暗游离的九龙城寨的倒影、《银翼杀手》中亦真亦幻的摩登都市,无不让人感受到那种潮湿、混乱、金属味十足的「赛博」气息。与此同时,「身体改造」也是其中重要的情节。人们对于自身身体的困惑和想象,延伸到了影视作品中,似乎演变成了一种造物情节的释放。在《银翼杀手》里,复制人 Rachel 刚刚出现时,脸上制式和僵硬的表情似乎已透露了她的身份,这或许预示着在赛博格的未来中,人类微观的表情被取消,它可被操纵,能够替换,不再承担神经末梢传递出的细微感受。与此相反,在电影《她》中,女性人工智能更像是对人体身体缺失的「确认」。这个没有实体的女性 AI 不断幻想如果自己拥有一具人类身体,她会拥有怎样的感受。《攻壳机动队》里的素子曾经说过,「只要能够实现,那么不管是什么技术都忍不住去实现,这就是人类的本能。代谢控制,知觉的敏锐化,运动能力和反应速度的大幅度提升,信息处理的高速化和扩大化,通过电子脑和义体得到更强的能力,即使是最后变得需要最精密的维护才能生存,那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这是 Haraway 在赛博格宣言所提到的一种鲜明对比 ——「人体的迟钝与沉闷对比着机械的栩栩如生,朝气蓬勃」,但这种蓬勃只是一种机体化的蓬勃,它带来的危险显而易见 :在未来,技术的进步是否会让人变成更高级的工具,甚至是可替代的工具,《攻壳机动队》中出现的情景是否会变成现实,那种关于赛博世界的想象中,一种更为黑暗的现实。
1963 年 2 月 11 日,31 岁的美国女诗人 Sylvia Plath 在家中开煤气自杀,事先用湿毛巾堵上了两个孩子卧室的门缝。Plath 生前曾写下了一首关于自己「死亡仪式」的诗歌,在诗中,她从死亡的寂静抽身,反观自己的「葬礼」,追怀的却只是一种简简单单的女性存在。
「女性不是生来就有,而是被塑造而成」,在技术如藤蔓生长的年代,这种「塑造」也许指向了一种更为幽暗的所在。不禁让人想到 Plath 自杀之前所作的诗歌,「怎样的垃圾 / 每十年就被消灭一回 / 怎样成百万的纤维」。
在现实中经常以「某某的妻子」或「某某的母亲」而被冠名的女性,就算在充满想象的未来科幻电影里,也总是以一个符号或者点缀而出现。即使素子的形象在《攻壳机动队》里早已超越了所谓「花瓶」,有勇有谋,不断自省,带领了一整个队伍进行搏斗,但在弹幕中频繁出现的「称赞」却是的「母猩猩」(这一评语本身就意味着对女性性特征的强调)。这不禁让人产生疑问,为什么在赛博格电影中,被改造的女性即便身手非凡,却拥有更为突出的性特征?
「解剖维纳斯」曾被视为理想的女性人体与人体解剖学的完美范例。不如把时间推向更早的 18 世纪末,在佛罗伦萨的某个蜡像作坊里,大师级的雕塑家 Clemente Susini 创造了一具真人尺寸、解剖学上正确无误、可拆解的彩色女性蜡像。这具蜡像及其后来在雕塑届兴起、被称为「解剖维纳斯」(The Anatomical Venus)的热潮,从美学观点来看,它似乎在巧妙地传达当时人们对于自我的认知 —— 探索「人体与神所创造的宇宙之间的关系、艺术与科学之间以及自然与人体之间的关系」。但「完美的女性身体」这一概念却在流传中逐渐演变为现实的脚镣。 这些徘徊在精密医学、遥远神话与失落实证美学的奇异景观,就像当下赛博格电影中被改造女体的镜相对位,她们拥有相同的父亲,「女人不再起源于自己的劳动,而起源于另一个人的欲望」。无论这欲望是为了让她们更强大、更美好,还是让她们更具观赏性,这片「好心」似乎总是被阴影所笼罩。在这片阴影之下,Plath 的诗句或许也将一再成真。那些嚼着花生的人群,推推搡搡地站在博物馆里或者屏幕外,从头到脚地替女性固绑,而这似乎也解释了女性的焦虑为何从古至今都不曾平息。
回到 Haraway 所论述的赛博格世界,一个新鲜视角的浮现,或许可以为这困局作一些解答。「赛博格坚定地忠实于不完满性(partiality)、反讽、亲密性和错乱。它是对立性的、乌托邦式的,而且完全没有纯洁可言。」这意味着在赛博格的世界中,性别成为了一种可以不断流动或者变化的机体。重要不再是性别,而是每个个体基于自身的选择。进而言之,人与动物的边界、有机体与机器的边界、身体与非身体的边界也在赛博格的牵引之下不断走向融合与交互。固有身份不再,转而走向一个「关于政治身份的神话」。在这样的世界中,一个超越目前的各种身份认同困境(种族、性别等)的新主体得以诞生。
实际上,现实的技术手段已经将这样一个「神话」初步勾勒了出来。2012 年,英国纽卡斯尔大学的科学家首次利用人体干细胞造出人造精子,实验过程中,科研人员曾试图利用女性胚胎制造出精子,虽然实验失败,但通过女性干细胞制造出人造精子也并非遥不可及,并且将皮肤细胞转变为生殖细胞的研究报道也屡见不鲜。而 2016 年,美国斯坦福大学遗传伦理学家 Henry Greely 在撰写《The End of Sex and the Future of Human Reproduction》时写道,「通过干细胞技术将女性的皮肤细胞诱导成卵子,随后将这些卵子与其丈夫的精子进行受精,可创造出多达 100 个胚胎。」这项生物学技术的突破显示,生育的权利可能将不再独属于传统的两性伴侣之间。
2021 年 3 月 17 日,以色列魏茨曼科学研究所的 Jacob H. Hanna 等人创建了一个人造机器子宫,并首次使用人造子宫培养了小鼠胚胎 6 天时间(达到小鼠整个妊娠期的三分之一),且胚胎在人造子宫培育过程中发育正常。此实验若能在人体上成功,抛开可能的伦理担忧不谈,必然将引起家庭私有制结构的变化。生育,也许不再是女性必须承担的一项重负。但人造胚胎的情感联结问题;社会成员再生产的中枢在变成精子卵子银行和人造子宫提供商后会的影响;女性会在性别的流动中实现自由,还是被男性所同化? 可能性多种多样,未来的走向是什么,站在此处的我们暂且不能断言。